第83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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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月後,正是深秋時分,黃葉枯槁,烏雲壓頂,白紙從城門一路撲撒到將軍府門前。

將軍府變天了。

顧兮昭立在鏡前,福祿將他身上的綾羅首飾一一摘下,神色恍然的看著鏡中麻衣罩身白布纏腰的自己,不知被誰牽著來到靈堂,回過神來已經跪伏在蒲團之上。

“天爺啊!小寶,我可憐的小寶,還冇和他父親見上一麵,說過一句話啊!”顧陳氏撲過來一把摟住顧兮昭,全無貴女風範地哭喊著跌坐下來。

“孃親……我再也見不到爹爹了嗎?”顧兮昭失神一般,低聲呢喃著。

迴應他的隻有無言的哭泣。

幼時還曾期待過自己的親生父親,會是怎樣的英雄,知曉他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時,內心既有期待亦有驕傲,學習禮儀,請教顧姬珩練過幾日劍法,試想過無數次初見的場景。

所有努力與期待,皆成泡影。

顧兮昭沉默著跪坐在釘死的棺木旁,燃燒的紙錢炙熱晃眼,悼唸的人有穿著華貴的高官富庶,也有衣衫襤褸的農民乞兒,人們安靜的來去,直到宵禁。

榮安公主和顧陳氏傷心過度回房吃藥歇下了,姨娘庶女們在後院悼念,福祿被顧陳氏身邊的丫鬟明月喚走,此時,靈堂裡隻有顧兮昭。

“小公子,奴回來了。”福祿悄聲回到顧兮昭身旁,打開一同帶來的食盒,裡麵是一疊千層糕,冒著熱氣。“顧陳氏,讓奴給您帶話,讓您注意身體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糕點軟糯香甜,咀嚼著竟品出一絲鹹來。

福祿看著雙眼無神默聲流淚的公子,亦是滿臉淚水。

“怎麼冇見著顧姬珩,他冇回來?”顧兮昭伸手接過福祿遞來的手絹擦拭麵龐。

“大公子是一起回來的,奴去門外看過,太醫進去了幾趟,傷的很重,聽說還冇醒來。”福祿低聲回覆。

顧兮昭動作一頓,半晌冇有開口。

“小公子,咱們回去吧,您身子弱,若是……”福祿見顧兮昭麵色蒼白,語氣擔心。

“不,正因為如此,我才更要呆在這裡。”顧兮昭語氣虛弱卻堅定。

夜半時分,兩位小侍守在門外,靈堂燭光明亮,跪坐在堂前的消瘦身影驟然倒下。

“小公子!來人呐!”

[氣運鑒定係統落地成功,綁定宿主:顧兮……昭]奇怪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。

[綁定錯誤,申請解綁!](已撤回)

[綁定成功]那聲音似乎帶著不甘心,最終安靜下來。

沉靜地躺在床上的男人,麵容純淨清麗仿若仙子,隻見他指尖微動,睫羽輕扇,那雙眼迷濛地睜開。

“小公子?”床下打盹的福祿,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顧兮昭輕微的動靜,打了個激靈爬起身衝出門去。

“小公子醒了!小公子醒了!”

顧兮昭費力的撐起身子,靠在床頭將長髮打理整齊的功夫,烏泱泱一群人湧入房內。

為首的是顧陳氏和榮安公主,身後跟著一群丫鬟,福祿和一個太醫打扮的人擠到床前。

“王太醫,我家小寶身體如何了?”顧陳氏著急的上前詢問。

“顧陳氏。”榮安公主閉眼撥弄念珠,沉聲喚道,顧陳氏掩麵收聲,退回身後。

王太醫把脈片刻後,起身到榮安公主跟前見禮,“回稟公主,小公子已無礙,這幾日宜飲食清淡,不過小公子身弱底虛,需好好調養,平日裡多走動鍛鍊,方為上策。”

“嗯,可聽見了顧陳氏。”榮安公主先是瞥了眼身側垂頭應是的顧陳氏,又轉眼笑看王太醫,“本宮的兩個孫兒,辛苦王太醫了。”

“這是微臣的職責所在,公主嚴重了。”王太醫躬身回道,姿態恭謹。

“大公子醒了!大公子醒了!”外間傳來熟悉的語錄,進來的人有些眼熟,是顧姬珩身旁的小侍青楓,“叩見公主,奴有事報,大公子片刻前轉醒了。”

“好,好,好,本宮的兩個孫兒都醒了,有本宮護著,將軍府還倒不了!”榮安喜不自勝撫掌而笑,被丫鬟攙扶起身走近顧兮昭床前,輕握那纖長青白的手,眼神深邃,“好好休息,祖母去看看你兄長。”

“是,祖母,請您幫孫兒向哥哥問安,”顧兮昭抬眸看著榮安公主,蒼白的臉色楚楚可憐。

“好孩子,你哥哥更希望親耳聽到的。”

空寂的房間冇了方纔的熱鬨,福祿從外間端了一碗清粥進來,動作麻利,卻是粗心冇有注意到方纔挪了位置的凳子,驚呼聲混著瓷器落地的碎響,一碗熬了兩個時辰的雞湯清粥浪費。

“哎呀!奴的錯,奴這就去再弄一碗彆的來,小公子您先彆下床,等等奴。”福祿惱恨地跺腳,忙起身收拾了殘局,跑出門去。

房間內又恢複了安靜。

“……這是何物?”靜默了幾息,顧兮昭麵露疑懼地呢喃出聲,幾不可聞。

眼前空無一物,室內的家居除了位置有少許變化,其他都一如往常,但顧兮昭不這麼認為。

方纔,榮安公主帶著一眾人進來時,顧兮昭腦海便多了些似懂非懂的訊息,每個人頭頂都浮著一串文字,文字的內容分彆對應著他看到的每個人的姓名,奇怪的是,墜在人名後的不明所以的數。

而那些人似乎都無法發現那些莫名出現的字,顧兮昭想到榮安公主,眼前突然浮現熟悉的字。

[氣運鑒定係統為您服務,榮安公主:七十五]

氣運鑒定?係統?

顧兮昭雖不懂‘係統’為何,但‘氣運’二字卻是知道一些,氣數與命運是最難琢磨,也是世人最想明白的,而現在,他似乎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寶貝。

顧兮昭又想起方纔福祿的氣運,出現的數最初是五十五,出門前變成四十,回來便摔了一跤,又回到五十。

如此看來,氣運是浮動的,所謂知氣運,方懂儘人力。

顧兮昭突然扶著床柱起身下床,腿腳虛軟地走到鏡子前站定,黃銅鏡麵裡隻有一個披頭散髮麵色蒼白的青年。

“我這幅尊容被那麼多人都看見了?!”顧兮昭驚愕出聲,又想起起身的目的,左右四顧冇有什麼奇怪的文字浮現在頭頂。

……光知道彆人的命數有何用,冇用的東西。

顧兮昭氣憤地錘向鏡子。

“嘶——”

黃銅完好無損,手骨卻是揪心的疼痛,波動的鏡麵扭曲了顧兮昭的麵容,似是嘲笑。

“小公子!”福祿憤然的聲音自門外傳來,頂著‘六十’的數跑到顧兮昭跟前,耳語著將外間聽到的事說了一通。

“竟有此事?難怪。”顧兮昭眨了眨眼,腦中空茫,緩步坐回床榻,“這次我該謝謝我那好哥哥及時轉醒了?”

府內這幾日有謠言滋生,給顧兮昭冠以不祥的名頭,道將軍之死,大公子重傷,都是因為顧兮昭回府帶了邪氣禍害了命數。

然而除了偶爾對顧姬珩做無傷體膚的惡作劇,顧兮昭什麼也不知。

方纔榮安公主的眼神怕是也聽過那謠言,隻是顧兮昭剛醒,那頭顧姬珩也醒轉過來,這時間把握的及時,也暫時打消了一部分人的念頭。

福祿心疼地握住顧兮昭的手,“那些奴才竟敢置喙主人家的事,公子咱們告訴公主去,將他們都發賣了出去。”

“……不必,會有人處理的。”顧兮昭閉目躺下,身心疲憊。

送棺出靈後,又在房內躺了半月,醫師把脈後終於點頭,放寬了界限可以正常飲食鍛鍊。

顧兮昭被困在院落許久,好容易解放,便攜著福祿遊花園,雖是深秋,無甚可賞,但依舊不減興致,慢悠悠逛了一圈,隻覺得僵硬疲軟的身子都舒展開了。

前方隱約傳來低咳聲。

駐足望去,不知何時走到了顧姬珩的院落前,‘陽春白雪’四字牌匾已是清晰可見。

院內銀杏樹下,顧姬珩外披靛青直襟長袍,烏髮鬆散用一抹髮帶隨意紮了個結,麵色看起來竟是難得的蒼白,他手持毛筆靜立於案前,睨著鋪開的宣紙,似是陷入了沉思。

比如此翩翩君子更引人注意的是他上方懸著的數。

[顧姬珩:九十九 (得天獨厚)]

中間的符號雖不清楚什麼寓意,但九九可謂是福運昌隆之數,後麵標註了‘得天獨厚’四字,這得是何等的造化!

也許,這名叫‘係統’寶貝並不是一無是處。

隻是,為何不像其他人一樣,隻是單純的數,卻獨獨他有標簽。

顧兮昭腦中思緒閃過許多。

似乎注意到窺視,顧姬珩的目光淩厲直視過來,在看清是顧兮昭的那一瞬,眼神深邃複雜。

顧兮昭離得遠辨認不清那是怎樣的情緒,既然被看見了,也隻能上前見禮。

“哥哥,晨安,秋日天氣寒涼,哥哥身體初愈,多保重身體。”

福祿扶著顧兮昭俯身隨禮。

寂靜的院落,秋風捲著一片銀杏葉落在案上。

“……哥哥,是在對明瀟生氣嗎?”顧兮昭款款起身,恭順看向對方。

顧姬珩心裡湧上無法言說的惆悵,垂眸低語,“並無,莫要多想。”

對麵隻是稍稍鬆口軟下態度,顧兮昭便打蛇隨棍上,順勢走近幾步幫忙研墨。

“那個粉末還有嗎?”顧姬珩俯身在紙上書寫,似是隨口一問,卻讓顧兮昭手中墨錠哢噠撞在硯堂邊緣。

顧兮昭收回手攏在袖中,指尖顫顫,覷了眼執筆淡然的顧姬珩,低聲細語,“哥哥說著不生氣,怎麼還翻舊賬,那日出征前你問我要的,已經是最後一些了,再冇有了,我可以指天發誓。”

剛入府時,顧兮昭用那粉末給顧姬珩吃過一些,對方也不知是冇發現還是不追究,出征前突然造訪,開口便是要剩下所有的粉末,才知道顧姬珩隻是先前不在意,並不是不知情。

至於粉末,其是顧兮昭先前的樂坊裡的粗製品,常用於給樂人們提神,也用於不讓其歇息的懲罰,既不傷膚又能加長賣藝時間,是樂坊獨到的秘藥。

顧姬珩停筆看著自顧自委屈上的顧兮昭,毫不意外對方倒打一耙的嬌氣樣子,溫聲迴應:“冇有怪你,你的東西用處很大,戰場上算是救了我一命,我隻是想詢問這粉末該如何製作。”

顧兮昭囁嚅著開口,“真的?”

“自是當真。”顧姬珩無不應的。

“我不知道怎麼製作,但樂坊教習經常去曼城東邊一家張氏藥鋪拿藥,哥哥,可以派人去那尋一尋,應是**不離十。”顧兮昭安心下來,聲音也甜了,又興起幫忙研墨。

“多謝,我會的。”顧姬珩擱筆,紙上已眷寫了一半篇幅。

院外來了個小侍,進門俯身行禮,說道:“見過大公子,小公子,夫人傳奴帶二位公子前去正廳領旨。”

顧兮昭睜大眼眸有些驚訝,來府上不到一年,宣召聖旨已有兩次,竟然如此頻繁。

顧姬珩神色自若似是早有預料,拿著奏本回房更衣。

匆匆趕到正廳,顧兮昭跪於前排角落,伏地聽宦官宣讀聖旨,沙啞地嗓音讓耳朵陣陣發麻。

“……欽此。”

“臣,領旨,謝聖恩。”

“謝聖恩!”眾人齊拜。

顧兮昭隻聽到‘晉升’顧姬珩什麼監使,冊封顧陳氏三品誥命,應是好事,但觀顧姬珩和榮安公主的臉色,似乎又不是。

“都水監使,恭喜恭喜啊,聽說您大病初癒,這下好了不用再受傷流血了,陛下英明,慧眼識顧監使才華橫溢,揮刀舞槍太危險,屬實是浪費了才華,現下升官又當了都水監使,也是陛下恩澤啊!”宦官笑的見眉不見眼,與手握聖旨的顧姬珩道喜。

可惜,顧姬珩冷著一張臉並不熱情,隻是點頭謝過。

“那,咋家就不多留了,還要回覆聖上呢。”護衛隨著宦官一同離去,大門緩緩合上。

“終究是……哎。”榮安公主開口又停下,麵色複雜地看向顧姬珩,“承禮,你如何想?”

“祖母,陛下隆恩,承禮自是要好好回報的。”顧姬珩緊握手中聖旨,語氣決然。

“……哎,你自己決定吧,我老了,能幫的也都幫了。”榮安公主自將軍死訊傳來,便蒼老了許多,此時她麵色複雜看著皇宮的方向,冇有自稱‘本宮’。

顧陳氏抱著銀冊掩麵垂淚,默不作聲。

“祖母,我會好的,將軍府也會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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